
巡邏在云端天路上。
卡昝河邊防連,隱匿于阿拉套山和別珍套山之間的褶皺里,從上空俯瞰,一條條崎嶇蜿蜒的路,如枝葉紋理般鑲嵌其間。路的盡頭,橫亙著古老雄渾的冰川和巍巍矗立的界碑。
這個鮮為人知的地方,原本沒有路。60年前,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支隊伍經過長途跋涉,走到這里扎下營地,因地而得名卡昝河邊防連。從此,官兵們在這片荒涼曠野上,用自己的腳,走出了一條條路。
這些路,一旦走過,便無法忘記——“絕望坡”“死亡谷”等讓人心驚膽戰的地名,都會沉淀在心底,成為無法抹去的生命記憶。
這些路,離云很近,離家很遠——站在海拔4200米的薩爾坎達坂頂,仿佛伸手就能觸到白云;即使走到河谷的盡頭舉目遠眺,也看不見城鎮和人煙。
走上這條路,沒有鮮花和掌聲,沒有聚光燈下的矚目,只有車轍印、馬蹄印和官兵們的腳印。
跨上馬背,出發巡邏。二級上士鐘君清晰地記得,第一次走上這條路時,看著遠方那鑲嵌在云端的路,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。
如今,再次走在巡邏路上,眺望遠方,鐘君的眼神充滿無畏與堅毅。他知道,遠方的路,是連隊官兵用樂觀和頑強鑄就的青春熱血之路,也是由界碑和雪山妝點的平凡精彩之路。
河水潺潺,馬蹄噠噠。與鐘君一樣,連隊官兵將自己的青春熱血與這條遠方的河谷融在一起。
卡昝河谷,青春熱血在奔流
■謝成宇 夏步恒 趙晨輝

2016年一場罕見的暴雪襲擊了連隊防區,陳世令和戰友們頂風冒雪巡邏在邊境線上。
“不要怕,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”
邊關原本沒有路,官兵們的腳步走到哪里,哪里就有了路。
卡昝河的路,人跡罕至,常常令人望而卻步——高寒缺氧的風雪路、壁立千仞的陡崖路、險象環生的亂石路……這些路,兇險重重,有些甚至無法用“路”這個名詞來定義。
征服這些路,需要勇氣與毅力,需要官兵們一步一步向前“闖”。
前往巴斯坎達坂的巡邏路上,有一處地方被官兵們稱為“死亡谷”——5公里長的山谷中,路由墜落的巨石鋪成,兩側的巨石搖搖欲墜。官兵們每次巡邏至此,都得小心翼翼、手腳并用,連說話都得壓低聲音。
“身體重心壓低,步子要踩實……”在這條路上,鐘君總是走在排頭,一邊向身后的新兵教授技巧,一邊覷著雙眼警惕地觀察著兩側的風吹草動。
“走這條路,雖不是九死一生,但很多風險是不可控的……”鐘君說,第一次過“死亡谷”時,突然刮起一陣狂風?!笆^雨”隨即而至,慌亂之中,鐘君不小心將腳卡進了石頭縫里。
幸虧身前的一塊巨石擋住了落石,鐘君這才撿回一條命,但左腿被石頭蹭開了一道5厘米長的口子。
那次巡邏歸隊后,鐘君給自己增加了一項訓練內容:快速通過巨石嶙峋的山路。訓練的次數多了,他再次經過“死亡谷”時,能像猴子一樣靈活穿梭。
卡昝河,這個聽起來詩意美麗的地方,卻隱藏著常人難以想象的高風險。每次巡邏,用中士席文濤的話說都是“腳踩鬼門關,生死毫厘間”。
2018年,席文濤第一次跟隨巡邏的隊伍,來到海拔4200多米的薩爾坎達坂下。仰頭望去,席文濤不禁倒吸一口涼氣——近300米高的陡崖像是被巨斧橫劈過一般,垂直挺立。
剛開始,每走一步,就大口喘氣,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時,強烈的高原反應又不斷襲來,只感到胸悶頭痛,迷彩帽仿佛變小了,緊緊箍在腦袋上。一陣寒風吹過,差點將他掀回坡底。
“不要怕,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?!逼D難時,二級上士、班長黃源橋遞來登山繩,將繩子的另一端拴在腰間。席文濤迎頭看去,是黃源橋溫暖的笑臉。
每爬一次“絕望坡”,就經歷一次死去活來。直到半年后,席文濤才能獨立登頂。他說:“班長的幫助鼓勵,再加上自己努力咬牙硬挺,慢慢就爬上去了?!?/p>
挺住,是席文濤最喜歡的一個詞,也是黃源橋的人生態度。在一次次咬牙硬挺中,黃源橋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新兵,走成了一名老邊防、一幅邊防活地圖。這條路上,哪里有個坑,哪里有道彎,黃源橋都清清楚楚。
走著走著,這條最艱難、最兇險的路,成為了官兵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路。黃源橋說,走遍了卡昝河彎彎繞繞、崎嶇坎坷的路,人生的路就會越走越寬。
邊關10年,黃源橋從邊防“小白”,成長為專業“大拿”。去年3月,他再次轉崗,離開熟悉的機槍手崗位,成為了一名無人機操作手。面對完全陌生的新領域,黃源橋每天起早貪黑學理論、練技術,不到一個月就啃下了這塊“硬骨頭”,有效提升了連隊的管邊控邊能力。
去年年底,上級組織 “戍邊衛士”頒獎典禮,黃源橋身披綬帶、手捧鮮花走上獎臺?;厮葸@些年在卡昝河走過的路,黃源橋感慨萬千:卡昝河的路,只要咬牙挺住,就能抵達夢想的彼岸。

每當節日,連隊黨員總會來到高繼友烈士墓前,緬懷先烈,重溫入黨誓詞。
“只要方向對了,再遠的路也能到達”
卡昝河邊防連被險峻的群山包圍,界碑大多屹立于高山之巔。通往界碑的路,給每一名官兵留下無法忘卻的生命記憶。
通向捷麥克達坂必須穿過的那一片叢林,曾是上等兵朱振康的傷心地。去年夏天,朱振康走在枝刺橫生的叢林間,走著走著突然感覺臉頰開始發燙,有些喘不上氣;再后來,雙眼一黑、雙腿一軟,直接一頭栽倒在地上。
急救室手術臺上,醫生在朱振康的脖頸處,發現了一處被蜱蟲啃咬過有些紅腫的傷口。這種看上去沒有任何攻擊性的昆蟲,卻攜帶著足以致命的病毒。所幸搶救及時,朱振康撿回一條命。
住院的日子里,朱振康總會做同一個夢。夢里,他從卡昝河冰川的陡崖上,一直墜向深谷,耳旁恍惚傳來母親的呼喊聲……
兩年前,朱振康大學畢業,放棄了母親為他規劃好的路,悄悄報名參了軍。
臨走的那一天,朱振康愧疚地給母親發短信“不要來送”??沙霭l時,母親還是偷偷來了。熙攘的人群中,母親大聲喊叫著朱振康的名字。那一刻,朱振康低下了頭,不敢與母親淚濕的雙眼相望。
半夜醒來,躺在醫院的病床上,朱振康落淚了。此時此刻,他無比想念遠方的母親。
半個月后,朱振康回到連隊,走在巡邏的路上,熱情慢慢消退。朱振康的心思,沒能逃過一級上士熊濤的眼睛。以往每次巡邏遇到危險時,熊濤都把朱振康護在身后。
那天,巡邏的隊伍在一段洶涌的河流前停下腳步。沒有墓碑,沒有任何醒目的標識,熊濤告訴朱振康,這里就是邊防前輩高繼友犧牲的地方。那一年,高繼友返營途中,被洶涌的河水沖走,不幸犧牲。這名平凡而崇高的戰士,將年僅19歲的生命永遠定格在此……
河水的咆哮聲中,朱振康的心猛地一陣刺痛。他突然意識到,無論腳下的路有多艱險,祖國的邊防都需要有人來守護。
今年9月,一年一度的士兵留隊意愿摸底在卡昝河悄然進行。那晚,視頻中,朱振康有些遲疑地告訴母親,決定延長自己的服役期。電話那一頭,母親又流淚了,但眼神中閃動著欣慰:“孩子長大了,你的選擇我支持?!?/p>
軍銜晉升儀式上,中士陳世令為朱振康佩戴嶄新的軍銜,看著朱振康發亮的眼神,陳世令想起了曾經的自己。
入伍7年,在這條路上,陳世令經歷過許多次危險時刻。
2016年,陳世令第一次巡邏,歸隊途中突然下起了暴風雪。風雪糊住了陳世令的視線,迷失了方向。此時,陳世令想起班長的話,緊緊跟著識途的軍馬,一步一步挪動。半夜回到連隊時,陳世令幾乎被凍得失去了意識。
晚上,躺在被窩里,陳世令蜷縮著尚未完全回暖的身體,心中一陣陣后怕。但是第二天任務一來,他第一個站了出來,“該上還得上?!?/p>
這是陳世令的選擇,也是卡昝河每一名官兵都會做出的選擇。正如熊濤所說:“有些路難走,有些路難選;只要方向對了,再遠的路也能到達?!?/p>
在卡昝河的路上,很多人都曾經歷過命懸一線的生死時刻,但沒有一個人退縮。問起來,他們總是云淡風輕地說,這些都是我們這個集體里再普通不過的小事,沒什么可講的。然而,正是這樣一件件“小事”,一次次充滿青春與擔當、熱血與勇敢、平凡與偉大的選擇,壘砌成一座座巍峨聳立的界碑,一道固若金湯的邊防線。

如今,巡邏無人機配備連隊,一些險難路段,官兵再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去巡邏。
“青春無悔前行,歸來仍是少年”
冬夜,月亮的清輝,為卡昝河蒙上了一層清冷的色調。
歸營途中,中士胡萬坤一路都沒有說話,遠方的雪山美景在他眼前掠過,又一次勾起他心底的畫家夢。
上小學時,胡萬坤一邊跟著父母在村里的集市上賣涼粉,一邊憧憬著長大后成為一名畫家,坐在清幽的森林里,聽林間鳥鳴,畫自己喜歡的色彩。
高考時,成績一向不錯的他發揮失常,與心中的院校失之交臂。后來,胡萬坤參軍入伍,一直保持著畫畫的習慣。每次經過巡邏途中的休息點,胡萬坤都會從行囊里取出畫板,畫身邊的戰友,畫眼前的雪山,畫通向遠方的巡邏路……畫畫,是他一天當中最開心的時刻。
2019年,胡萬坤在一次巡邏途中,從6米高的陡崖上跌落。幸運的是,崖上的樹枝讓他撿回了一條命。不幸的是,他被診斷為左腳粉碎性骨折,意味著他從此要告別這條自己曾經揮灑青春和熱血的巡邏路。
不想離開,卻不得不離開。那時,胡萬坤不知道,一個不能巡邏的士兵,留在邊防連隊還能干點啥?連隊干部鼓勵他,邁過眼前這道坎,你才是一名真正的邊防戰士。2個月后,胡萬坤通過康復鍛煉,再次回到連隊,成為了一名通信兵。除了不能參加遠程徒步巡邏,他依舊堅守在邊防一線崗位上。
那天,黃昏時分,戰友披著晚霞巡邏歸來。胡萬坤遠遠看見,忽然心有所動,趕忙拿出塵封已久的畫板,認真地勾勒起來。如今,胡萬坤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到了第7年。
夢想是心中的路,生活是腳下的路。對于連隊的官兵們來說,驚險和艱辛、平靜與波折、痛楚和快樂,都與這條路息息相關。
中士席文濤的夢想,記錄在筆記本的扉頁上。
“未來某一天,她挽著我的胳膊,走進婚姻的殿堂……”輕輕打開,質樸干凈的文字映入眼簾。筆記本里,有巡邏路上的感悟,也有對女友濃濃的思念。
高中畢業就來當兵的席文濤,有個讀研究生的女朋友。每次休息的時候,席文濤都會拿出日記本,認真記錄自己的生活感悟。等到休假回家,他會將寫好的日記本送給女友。
那年春天,席文濤因為任務走進山里的臨時執勤點,整整消失了2個月,沒有任何音訊。任務結束,席文濤急忙撥通了女友的電話。沒想到,女友當頭第一句話就是“今年你休假時,咱倆領證結婚吧……”如今,席文濤的日記已經寫到了第8本,里面寫滿了他倆拍婚紗照、裝修婚房的細節。
“軍旅的人生,不應該有遺憾……”2020年5月,魏文廣毅然遞交了上邊防的申請書,走上了朝思暮想的巡邏路。那天,得知消息后的妻子,一氣之下將他的微信拉黑了。
魏文廣入伍時,夢想是在沙場上策馬揚鞭。然而,下連后,他被分配在團部,成為了一名炊事員,這一干就是10年。很多次,他請求到邊防一線,始終未能如愿。
2020年初,魏文廣的軍旅生涯已經接近尾聲。當兵員調整的機會來臨時,他找到團領導,鄭重交上了一份“赴邊志愿書”:“我已經當了10年機關兵,留給我的軍旅時光已經不多了。我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,想到邊防連隊走一走巡邏路,看一看界碑……”
來到卡昝河,魏文廣已經是連隊最老的兵。盡管不再年輕,他還是盡全力走在巡邏隊伍的前面,每次有任務,他都會搶著干。
時間如山風。退伍的這一天還是來了,魏文廣戴著大紅花,站到了老兵的隊伍中?!扒啻簾o悔前行,歸來仍是少年?!陛p拭眼角的淚花,他向年輕的戰友由衷發出感慨。在卡昝河的日子,是他12年軍旅生活中最珍貴的記憶。在這里,時間有時過得很慢,在路上被暴風雪包圍時,等待的每時每刻都是煎熬,“這條路,怎么走都走不完”;有時時間又過得很快,一眨眼,兩年過去了,總感覺“這條路,怎么走都走不夠” ……
“還沒有離開,就已開始想念?!逼崖暵?,回頭望向那條走過無數遍的巡邏路,魏文廣心里有了一個新計劃,等自己的孩子長大了,一定帶著他從江西老家出發,來卡昝河再走一走自己當年走過的路。
(樊 江、李雅蓉攝)
